三五中文 > 都市小说 > 逆水行舟 >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晚了,您还冒雨下来?倒是有几分猝不及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徐满云接过缸子,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份灼人的热度。他低头,对着水面吹了口气,袅袅白雾散开,露出他那双深潭般沉静却蕴藏着风暴的眼睛:“睡不着。下午和老张掰碎了聊你们湖跺这片天,感受很不好,”他啜饮一口,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,眉头却纹丝未动,“怎么说呢,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。湖跺这面曾经的王牌,现在在市里某些场合,名字烫嘴啊。”他抬眼,目光穿透水汽,直刺郑铮眼底,“底下兄弟们那股气,掉得厉害吧?突然变成‘重灾区了’,老郑,湖跺这地界,可是我的辖区。老张那几句敲打,旁人听着云里雾里,我懂…我是懂的...”

        郑铮的手指死死抠进桌面一块翘起的漆皮里,“咯吱”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像一柄冰冷的剔骨刀,精准地剜开了他早已化脓腐烂的憋闷创口。他猛地抄起自己的搪瓷缸,狠狠灌了一大口,滚烫的水烫得他眼眶瞬间通红,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心头的滚油,几乎要夺眶而出。“掉?您批评得轻了!”他发出一声短促、干涩、如同枯枝断裂般的冷笑,“是烂!常务,我们是从根子上往外烂,烂透了!丁红旗,费刚、藏钟,哎,都是些什么玩意...”他猛地站起,椅子腿刮过地面,发出刺耳的尖叫。几步冲到窗边,背对着徐满云,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弦。

        冰冷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,扭曲了外面世界的黑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陈…”郑铮的声音沙哑,透过冰冷的玻璃传来,带着一种被冻结的悲伤,“您还记得他吧?十年前,为追一个杀千刀的逃犯,三天三夜不合眼,眼睛熬得比鹰隼还亮。像个永不知疲倦的铁人。”他猛地吸了口气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甘的控诉,“邻市和他同批的老兄弟,都到班子前排了。可他呢?去年,被一脚踢进档案室,守着泛黄发霉的纸片等退休。因为,干事业的人不会搞溜须拍马那一套,也不会陪他们在酒局上推杯换盏...”他转过身,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,眼中是翻涌的悲愤,“上周,我去看过他一次…那双眼睛,浑了,空了。就剩下一口吊着的死气。他说,‘郑政委,别劝了,耗干了…没意思了…再拼,骨头渣子都喂了狗!’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...”他的手指神经质地、急促地敲打着冰冷的窗框,发出单调而空洞的“嗒嗒”声。思绪又猛地被扯回上周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。

        新任法医小陶,那个曾带着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去触碰每一个伤口,连死者指甲缝里一点微尘都要在显微镜下反复确认的年轻人,拿着一份薄薄的尸检报告请他签字。报告纸页薄得像刀片。郑铮只扫了几眼,眉头就锁成了死结:“小陶法医!这结论怎么回事?死因推断模糊不清?关键的组织病理学分析呢?怎么也语焉不详。这会影响案件定性,甚至误导侦查方向?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严厉。

        小陶的头垂得更低了,手指用力绞着白大褂的下摆,指节泛白。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,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麻木:“政委…费局…亲自打来电话交代了…让按‘惯例’处理。”他顿了顿,喉咙哽咽了一下,“他说…深究下去,耗时耗力,最后还不一定有什么好果吃。领导让签字…就签了吧。”他猛地抬起头,眼圈通红,里面盛满了委屈、不解,还有被现实狠狠锤打后的惊惶,“上次…那个窒息案,我只是按规程写了点疑点…费局把我叫去,整整训了半个小时。说我不识大体,小题大做,是在给县局抹黑…”他声音抖得厉害,眼里最后那点光迅速黯淡下去,被一种认命的、沉重的疲惫覆盖,“政委…求您了,签了吧。我…我得交差。”说完,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政委办公室,背影佝偻,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份潦草敷衍的报告,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,沉甸甸地坠在郑铮的胃里,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的痛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王竹!”郑铮倏地转身,双眼赤红,死死盯着徐满云,脸上的肌肉因激烈的情绪而微微抽搐,“说是江警近二十年出一个的尖子。您也夸过他认真?有执念。是!认真!执念得像他妈个傻子。”他双手在空中绝望地一摊,声音里充满了荒诞至极的悲凉,“就因为太认真!太有执念,按《规则》质疑了一份明显有猫腻的死因报告,结果呢?”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,“丁红旗、费刚两任局长亲自请他喝茶。言辞统一地说他没事找事,破坏内部团结,破坏和谐氛围!哈!”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,“现在呢?两任局长都是一个味儿,心中关乎理念的天塌了,他从一个业务精英去了办公室,成了油锅里滚得最圆滑的那根老油条。上周那份年度调研报告,套打了大市局的材料,连最新的专项行动方略都漏了。我问他为什么?您猜他怎么说?”郑铮模仿着一种麻木不仁的腔调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“政委,算了吧。都是些套路,年年如此,岁岁相同,何必呢?何必呢?!”这最后三个字,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嘶吼,撕裂了办公室压抑的空气。

        郑铮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办公桌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嘭!”的一声巨响,桌上的搪瓷缸盖嗡嗡震跳,浑浊的茶水剧烈晃荡,泼洒出来,在蒙尘的木纹上洇开一片肮脏的深色水渍。“常务!您知道最他妈可怕的是什么吗?”他指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,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,“是我!是被影响到的每一个‘我’,都他妈的觉得自己该变了!变得和他们一样,变得和他们同步,”他嘶喊着,每一个字都燃烧着自我厌弃的火焰,“以前咬碎牙也要扛住的底线,现在想着…算了;以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钻营算计,现在看着…竟觉得人家那才叫本事!才叫聪明!屁大点事,脑子里都得绕八百回弯子!琢磨着怎么绕过费某人画的圈圈,怎么不得罪他那群亲信爪牙。”他颓然跌坐回椅子,双手死死捂住脸,沉重的喘息声闷在掌心里,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边的疲惫,“有时候躺床上想,干脆…跟他们一起混吧!浑浑噩噩,多轻松…真的,太累了…我这把老骨头,这点不合时宜的犟筋,真的…已经跟不上他们那套新节奏了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